我爸又把家里的钟调慢了五分钟。
那是一只挂在客厅墙上的老式石英钟,米白色的塑料外壳已经微微泛黄,是我妈还在世时,我们搬进这套房子第一天就挂上去的。二十多年了,它走得一直很准,就像一个沉默而忠诚的家庭成员,用一成不变的滴答声,度量着我们家的岁月。
可自从半年前我妈走了,爸搬来和我们同住,这只钟的时间就开始不准了。不是它老了,是爸总去拨弄它。他总是趁我们不注意,踩着小板凳,颤巍巍地够到那只钟,把分针往回拨一格。五分钟。不多不少,永远是五分钟。
我走过去,没说话,也踩上那张小板凳,把时间拨了回来。秒针“咔”地一声,重新开始了它精准的追逐。我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。
“爸,说了多少次了,这钟是准的,您别乱动。”我的语气有些硬,夹杂着一天工作后的疲惫。
爸没看我,低着头,两只手在身前反复搓着,那是他紧张或理亏时的标志性小动作。“我……我就是觉得它走快了。”
“手机、电视,时间都是同步的,怎么会快?”我从板凳上下来,掏出手机,点亮屏幕,举到他面前,“您看,七点十五,一秒不差。”
“知道了,知道了。”女儿李雅从她的房间里探出头,耳机挂在脖子上一晃一晃的,她瞥了一眼墙上的钟,嘴角带着一丝属于年轻人的不屑,“老爸,你还跟外公计较这个。现在谁还看那个呀,我的时间才是标准时间。”她晃了晃自己的手机,屏幕上是某个我不认识的明星的动态壁纸。
妻子林慧端着一锅热气腾腾的汤从厨房里走出来,白色的雾气模糊了她的脸。她看了看我,又看了看爸,最后把目光落在那只钟上,什么也没说。但那一眼里,有无奈,有疲惫,也有一丝我读不懂的哀伤。
晚饭时,电视里播放着新闻,主持人字正腔圆地报时:“北京时间,晚上七点三十分。”我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钟,分针不偏不倚地指着“6”。我心里松了口气,仿佛赢得了一场无声的战役。
爸默默地扒着碗里的饭,几乎没夹菜。小雅则一边吃饭一边飞快地在手机屏幕上打着字,时不时发出一声轻笑。林慧给我夹了一筷子青菜,低声说:“爸今天下午又去小区门口等我了,以为我五点就下班。”
我心里一沉。林慧的公司早就调整了作息,六点才下班,这事我跟爸说过不下十遍。
“他又忘了?”
“嗯,”林慧点点头,“别说他了,快吃饭吧。”
一顿饭,在新闻联播的背景音里,吃得沉默而压抑。我看着眼前这一幕,突然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。我们三代人,同住一个屋檐下,却仿佛活在三个不同的时区。我拼命想把所有人的时间校准,却发现自己像个无助的钟表匠,面对着三块走时各异的表,一块拼命想倒退,一块迫不及不及地飞奔,只有我自己,被困在那个标准时间的格子里,动弹不得。
那天晚上,我做了一个梦。梦里,我又回到了小时候的筒子楼,爸还是那个穿着蓝色工装的年轻男人,他手腕上那块“上海牌”手表锃亮。工厂的汽笛一响,他总能第一个冲出车间。他拍着我的头,满脸骄傲地说:“阿劲,做人做事,都要守时,时间是铁,是纪律。”
梦醒时,天还没亮,我摸过手机,屏幕幽幽的光照亮了我的脸。4:30。
我悄悄起身,走到客厅。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,我看见一个佝偻的背影正踩在那张小板凳上,伸长了胳膊,颤巍巍地,再一次,把墙上那只钟的分针,往回拨了一格。
【第一章】
“爸!您怎么又……”我没忍住,声音在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刺耳。
爸的身体猛地一僵,差点从板凳上摔下来。他回过头,脸上是被人当场抓包的慌张和无措,像个做错事的孩子。“我……我睡不着,起来看看。”
“您看什么?您看时间然后把它调慢?”我的火气“噌”地一下就上来了,“您知不知道,您今天要去医院复查!张医生约的九点,您把时间调慢了,到时候迟到了怎么办?”
“不会的,不会的。”他摆着手,从板凳上下来,嘴里喃喃着,“我心里有数。”
“您有什么数?”我几乎是吼了出来,“上次您就是说心里有数,结果错过了半小时,人家医生都下班了!您这血压药不能停,您自己不知道吗?”
爸不说话了,只是低着头,又开始搓他的手。那双曾经能轻松扛起一袋水泥的手,如今布满了老年斑,指节也有些变形。他手腕上空荡荡的,那块他戴了一辈子的“上海牌”手表,去年冬天洗衣服时进了水,彻底不走了,被他用一块红布包着,收在床头柜的最深处。
小雅的房门“砰”地一声被拉开,她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,满脸怒气:“还让不让人睡觉了!一大早吵什么吵!”她看到我们父子俩对峙的场面,翻了个巨大的白眼,嘟囔了一句“有病”,又“砰”地一声关上了门。
那句“有病”像一根针,扎在我最敏感的神经上。我深吸一口气,压下怒火,走到爸面前,语气放缓了一些,但依旧僵硬:“爸,以后别动那个钟了,行吗?家里的事,您别操心,有我呢。”
说完,我拿起搭在沙发上的外套,头也不回地出了门。我需要去楼下跑两圈,让冰冷的空气冷却我发热的头脑。
那天早上,我几乎是押着爸准时出的门。一路上,他都很沉默。到了医院,挂号、排队、等叫号,一切都像精密的仪器在运转。我看着手机上的时间,确保每一个环节都在我的掌控之中。
轮到爸了,张医生看了看他的检查报告,又量了量血压,皱起了眉头:“老李师傅,最近是不是没休息好?血压还是有点高啊。药都按时吃了吗?”
爸点点头:“吃了,吃了。”
“您自己可得上心,”张医生语重心长,“您这情况,时间很重要。药要按时吃,饭要按时吃,觉也要按时睡。”
我站在一旁,心里五味杂陈。你看,连医生都说,时间很重要。
从医院出来,我扶着爸往公交站走。他突然停下脚步,指着街角一个新开的蛋糕店,说:“阿劲,你看,那家店……”
“怎么了?”
“你妈……最喜欢吃他们家的桃酥。”他的眼神里有种奇异的光亮。
我心里一痛。那家店是上个月才开的,而妈,已经走了大半年了。她怎么可能吃过这家店的桃酥。我刚想纠正他,话到嘴边,却又咽了下去。我看着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,和那双浑浊却充满期盼的眼睛,突然说不出那个残忍的“不”字。
“是吗?”我顺着他的话说,“那……那我们进去给妈买点吧。”
“好,好。”爸高兴得像个孩子。
我们买了一包桃酥。回家的路上,爸一直紧紧地抱着那个纸袋,仿佛抱着什么稀世珍宝。他脸上的表情,是我许久未见的,一种纯粹的、满足的快乐。
回到家,林慧和小雅都不在。爸小心翼翼地把那包桃酥放在餐桌上,然后走到我妈的遗像前,轻声说:“老婆子,我给你买了你爱吃的桃酥,你尝尝……”
我站在他身后,看着他的背影,鼻子猛地一酸。
晚上,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林慧。她沉默了很久,然后说:“李劲,你有没有想过,爸他不是在调时间,他是在留时间。”
“留时间?”
“是啊,”林慧叹了口气,“他想把时间留住,留在你妈还在的时候。那五分钟,可能是他早上给你妈做早饭的时间,可能是他晚上等你妈一起看电视的时间。那五T分钟对他来说,不是五分钟,是一辈子。”
我愣住了。我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想过。我只觉得他老了,糊涂了,给我添了麻烦。我总想着去校准他的时间,却从未想过走进他的时间。
就在这时,我的手机响了,是小雅的班主任打来的。
“李雅爸爸吗?我是王老师。有点事想跟你沟通一下,李雅最近……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?她最近上课总是走神,作业也错得一塌糊涂,今天摸底考试,她……她交了白卷。”
我的脑袋“嗡”的一声,像是被重锤击中。交了白卷?那个从小到大成绩优异,永远是班级前几名的女儿,交了白卷?
我挂了电话,冲到小雅的房门口,猛地推开门。
她正坐在书桌前,戴着耳机,对着电脑屏幕,屏幕上是花花绿绿的游戏界面。她甚至没有察觉我进来了。
我一把摘下她的耳机,怒吼道:“李雅!你到底在干什么!”
她被吓了一跳,回过头,看到我愤怒的脸,眼神从惊吓变成了挑衅。“你干嘛!进我房间不知道敲门吗?”
“我问你在干什么!”我指着电脑屏幕,“考试交白卷,你就在这里打游戏?你还有没有一点羞耻心!”
“交白卷又怎么样?”她的声音比我还大,脖子梗得像一只好斗的小公鸡,“我不想学了!学那些有什么用?能让我开心吗?能让这个家不这么压抑吗?”
“压抑?”我气得发笑,“我们好吃好喝地供着你,你觉得压抑?你知不知道你爷爷……”
“又是爷爷!又是爷爷!”她猛地站起来,眼睛红了,“你除了会管爷爷的时钟,你还会管什么?你管过我吗?你知道我最近在烦什么吗?你知道我最好的朋友下周就要出国了吗?你知道我喜欢的那个男生跟别人表白了吗?你什么都不知道!你只知道你的时间,你的规矩!”
她的话像一把把尖刀,刀刀扎在我心上。
我愣在原地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是啊,我不知道。我每天都在为这个家奔波,我以为我撑起了一切,但我却不知道我女儿最好的朋友要走了,不知道她失恋了。她的时间里,发生了那么多惊天动地的大事,而我,这个自诩为“一家之主”的父亲,一无所知。
“我受够了!”小雅哭着喊道,“我不想待在这个家了!”
她说完,抓起桌上的手机,推开我,冲出了家门。
“小雅!”林慧从厨房冲出来,想拦住她,却只抓到了一缕空气。
大门“砰”的一声被甩上,整个世界都安静了。只剩下墙上那只钟,滴答,滴答,滴...
突然,爸从他的房间里冲了出来,他手里拿着一个红布包,神色慌张地问我:“阿劲,怎么了?是不是出事了?我……我去找小雅!”
他说着就要往外跑。
我一把拉住他:“爸!外面黑,您别出去!”
“不行!”他固执地想甩开我的手,“小雅一个人跑出去了,危险!我得去找她!我……我跑得快!”
他一边说,一边笨拙地想打开那个红布包。红布散开,那块已经不走的“上海牌”手表掉了出来,摔在地上,表蒙碎裂。
爸的身体瞬间僵住了。他怔怔地看着地上那块破碎的手表,像是看到了什么最可怕的东西。他弯下腰,颤抖着,想去捡,却怎么也够不着。
“我的表……”他喃喃自语,声音里带着哭腔,“坏了……时间……停了……”
他突然抬起头,看着我,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茫然。“阿劲……我是谁?这里……是哪里?”
【第二章】
时间,在那一刻,仿佛真的停了。
客厅里一片死寂,只有爸粗重的呼吸声。林慧捂着嘴,眼泪无声地滑落。我看着爸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,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,疼得无法呼吸。
“爸,我是阿劲,李劲。”我的声音在发抖,“这里是家啊。”
他迷茫地看着我,又看看周围,眼神空洞得像一口深井。“家?”他摇摇头,“不对,不对……我得去接你妈下班了,晚了……她会生气的。”
他说着,就推开我,踉踉跄跄地往门口走。
那一晚,整个家都乱成了一锅粥。林慧打电话给所有能联系到的亲戚朋友,哭着问有没有看到小雅。我则死死拉着执意要出门“接老婆下班”的爸。他力气大得惊人,嘴里不停地念叨着“迟到了,迟到了”,那种焦灼和固执,和我白天强迫他准时去医院时,如出一辙。
我突然想起小时候。有一次我发高烧,爸背着我,在冬天的雪地里跑了五里路才到镇上的卫生院。那时候,他也是这样,嘴里念叨着“快点,再快点”,背着我的身体像一座山,稳重而温暖。可现在,这座山,好像要塌了。
不知道过了多久,门铃响了。
是小雅。她站在门口,头发被夜风吹得凌乱,眼睛又红又肿。她不是一个人回来的,身边还站着她的班主任王老师。
“李雅爸爸,我在学校附近的公园找到她的。”王老师一脸疲惫,“孩子情绪不太稳定,我跟她聊了很久。你们……也别太逼她了。”
我看着女儿那张挂着泪痕的脸,满腔的怒火瞬间熄灭了,只剩下心疼。
小雅走进来,看到客厅里的混乱,看到坐在地上,抱着碎裂手表喃喃自语的外公,她愣住了。
“外公他……”
“你外公……他……”林慧哽咽着说不出话。
那一晚,没有人睡觉。林慧陪着小雅在房间里,母女俩低声说着话。我给爸喂了点水,扶他躺下。他很不安稳,睡梦中还在喊着我妈的名字。
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,看着墙上那只钟。滴答,滴答。它依然在走,精准而冷漠,仿佛刚刚发生的一切都与它无关。我第一次觉得,这声音如此刺耳。
我拿起地上那块摔碎的“上海牌”手表,玻璃碎片下,指针永远地停在了七点二十五分。我突然想起来,那是我妈通常到家的时间。爸他不是在守着时间,他是在守着一个回不来的人。
天亮的时候,林慧从房间里出来,眼睛肿得像核桃。她坐到我身边,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。
“小雅都跟我说了。”她的声音沙哑,“这孩子,心里藏了太多事。我们都忽略她了。”
“是我不好。”我低声说,“我总想着用我的方式管她,却从来没问过她想要什么。”
“也怪我,”林慧说,“我只想着怎么调和你们父女俩,怎么照顾好爸,我也累了。”
我们俩就这么静静地靠着,谁也没再说话。窗外,晨光一点点透进来,给这个疲惫的家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。这是矛盾爆发后,难得的舒缓时刻,像暴风雨后,空气中弥漫着潮湿而清新的味道。
过了一会儿,小雅的房门开了。她走了出来,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。她走到我面前,把平板递给我。
屏幕上是一个她自己制作的视频。视频的开头,是她小时候的照片,扎着羊角辫,被我高高地举过头顶。然后是全家福,爸妈那时候还很年轻,笑得灿烂。接着是各种生活片段,我教她骑自行车,林慧给她梳头,外公外婆带她去公园……背景音乐是她用钢琴弹奏的《时间都去哪儿了》。
视频的最后,是一行字:“对不起,爸爸,妈妈。我只是……怕你们的时间里,再也没有我了。”
我再也忍不住,背过身去,用力地揉了揉眼睛。
“爸,”小雅走到我身边,声音很轻,“对不起。”
我摇摇头,拉过她的手。她的手很凉。
“是爸爸不好。”
就在这时,爸的房门也开了。他走了出来,精神看起来比昨晚好了一些,但眼神依旧有些涣散。他看到我们三个聚在一起,愣了一下。
“你们……在干嘛呢?”
小雅走过去,扶住他的胳膊,就像我平时扶他那样。她把平板举到他面前,点开那个视频。
“外公,你看,这是我们家。”
爸凑近了屏幕,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。当他看到一张他和外婆的黑白结婚照时,他伸出手指,轻轻地触摸着屏幕上外婆的脸。
“老婆子……”他开口了,声音很轻,却很清晰,“你还是这么好看。”
他抬起头,看了看小雅,又看了看我和林慧,脸上露出了一个久违的、清醒的笑容。
“小雅,阿劲,小慧,”他一个一个地叫着我们的名字,“我……昨天是不是又犯糊涂了?”
我们都愣住了。
“爸,您……”
他摆摆手,叹了口气,像个做错事坦白的孩子:“我都知道。脑子……不好使了。老忘事,老把时间弄错。给你们添麻烦了。”
他说着,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,递给我。
是那只摔碎的“上海牌”手表。
“阿劲,这个……你帮我收好吧。”他看着我,眼神里有一种交托的郑重,“我留着它,总是想回到过去。可人……是回不去的。时间,也不能停。”
他顿了顿,说出了一句让我和林慧都震惊不已的话。
“我想……去养老院。”
【第三章】
“养老院”三个字,像一颗重磅炸弹,在我们刚刚有所缓和的家庭氛围里炸开了。
“爸!您胡说什么!”我第一个反对,“我们家好好的,您去什么养老院?”
“是啊,爸。”林慧也急了,拉着他的手,“您是不是觉得我们照顾得不好?您跟我们说,我们改。”
小雅也睁大了眼睛,一脸的不敢相信。
爸却异常地平静和坚持。他拍了拍林慧的手背,说:“不关你们的事。你们都很好,是我,是我自己不好。”
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:“这里,不行了。我怕……我怕以后越来越糊涂,给你们添更多的麻烦。昨天晚上,小雅跑出去,我急得什么都想不起来,就知道喊你妈的名字。我怕有一天,我连你们都认不出来了,还在家里给你们添乱。”
“爸,您不会的!”我打断他,“您就是最近累了,休息休息就好了。”
“阿劲,你听我说完。”爸的语气不容置喙,那是我小时候他教训我时才有的严厉,“我去养老院,有专业的人照顾,吃药、吃饭都有人提醒。你们呢셔可以安心上班,小雅也能安心学习。我不想……成为你们的累赘。”
他说“累赘”两个字的时候,声音很轻,却像千斤的石头,压在我的心上。
“我不同意!”我站起来,在客厅里来回踱步,“绝对不行!您要是去了养老院,街坊邻居怎么看我李劲?他们会戳我的脊梁骨,说我不孝!”
“面子就那么重要吗?”爸的声音也大了起来,“面子能让你安心工作?面子能让小雅考上好大学?面子能让我这病就好起来吗?”
这是爸搬来以后,第一次如此清晰、如此有逻辑地和我争论。我竟一时语塞。
“爸,”小雅突然开口,她走到爸的面前,蹲下身,仰头看着他,“外公,我不想你去养老院。以前是我不懂事,以后……以后我照顾你。”
“傻孩子,”爸伸出手,想像以前一样摸摸她的头,手伸到一半,却又停住了,只是轻轻地碰了碰她的头发,“外公的病,不是你照顾就能好的。听话。”
那天,我们谈了很久,但谁也说服不了谁。爸的态度异常坚决,我和林慧、小雅则拼命反对。气氛再次陷入僵局。
接下来的几天,家里笼罩在一种奇怪的低气压中。爸不再去拨弄那只钟了,他甚至很少再看它。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,我偷偷去看过几次,他正在整理自己的东西,把一些旧衣服、旧照片分门别类地放好,像是在为一次远行做准备。
我心里又急又慌,却不知道该怎么办。我试着找了一些关于阿尔茨海默病的资料来看,那些冰冷的文字描述着记忆如何一点点被剥离,人格如何慢慢地改变,最后退化成一个只剩下本能的躯壳。我看得心惊肉跳。
我开始害怕,害怕爸真的有一天会不认识我,害怕他会走失,害怕他会出各种各样我无法预料的意外。那种对失控的恐惧,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。
也许……爸的决定是对的?这个念头一闪而过,立刻被我掐灭。不,不行。送他去养老院,就是我的不孝,是我的无能。
林慧看出了我的纠结。一天晚上,等爸和小雅都睡了,她给我倒了一杯水。
“李劲,你有没有想过,我们真正害怕的,是什么?”
我看着她,没有说话。
“我们害怕的,不是爸的病,而是爸的病带来的失控感。你习惯了掌控一切,掌控时间,掌控生活。但爸的病,是你无法掌控的。你害怕这种无力感。”她顿了顿,继续说,“而爸呢?他害怕的,是失去尊严。他是一个要强了一辈子的人,他不想在自己最狼狈、最没有尊严的时候,被我们看到。他想保留他作为父亲、作为外公的最后一点体面。养老院,对他来说,可能不是一个被抛弃的地方,而是一个可以让他有尊严地老去的地方。”
林慧的话,像一把钥匙,打开了我心中那把生锈的锁。
是啊,尊严。我一直想着我的面子,我的孝心,却忽略了爸的尊严。
“而且,”林慧继续说,“也许我们可以换个方式。不是把他‘送’去养老院,而是和他一起‘选择’一个养老院。一个离家近的,我们可以随时去看他的。一个环境好的,有各种活动,也许对他的病情还有帮助。”
我沉默了。林慧的提议,像是在一堵密不透风的墙上,开了一扇窗。
第二天,我没有去上班,而是和小雅一起,在网上查起了附近的养老院。我们不再把它当成一个禁忌的话题,而是像一个家庭项目一样去研究。我们看环境,看食谱,看护士资质,看住户的评价。小雅甚至还加入了一个家属群,在里面咨询各种问题。
晚上,我把打印出来的一沓资料放在了爸的面前。
“爸,我们不同意您去养老院。但是,如果您坚持,我们尊重您的决定。”我深吸一口气,说,“这是我们选的几家,离家都不远,您看看。周末,我们一起去看看环境。”
爸愣住了,他看着桌上的资料,又看看我,再看看小雅和林慧,眼圈慢慢地红了。
他没有说好,也没有说不好,只是拿起那些资料,一张一张,看得特别仔细。
那个周末,天气很好。我们一家四口,像是一次家庭出游,去考察了那几家养老院。有一家,坐落在郊区,有一个很大的花园,种满了桂花树。秋风一吹,香气怡人。很多老人在花园里散步、下棋、打太极,看起来很安详。
爸在那个花园里站了很久。
“就这家吧。”他突然说。
“爸,不再看看别的了?”
他摇摇头:“不用了。这里的桂花,和你妈当年种在老家院子里的,一个味道。”
【第四章】
决定下得突然,但后续的一切却进行得有条不紊。我们帮爸办了入院手续,签了一年的合同。这更像是一次“试住”,我们都抱着这样的想法,如果爸住得不习惯,随时可以接他回来。
爸要搬走的前一天晚上,林慧做了一大桌子菜。吃饭的时候,谁也没提明天的事,但沉默的空气里,离别的愁绪挥之不去。
饭后,小雅拉着爸,坐在沙发上,教他用视频通话。她给爸买了一个新的老人机,屏幕大,字也大。
“外公,你看,点这个绿色的键,就能看到我了。我一有空就跟你视频,好不好?”小雅耐心地一遍遍演示。
“好,好。”爸戴着老花镜,笨拙地戳着屏幕,脸上是努力学习的认真表情。
我看着这一幕,心里酸酸的。那个曾经教我识字、教我骑车的父亲,如今却需要他的外孙女,来教他如何使用一个简单的电子产品。时间的流逝,在这一刻,显得如此具体而残酷。
晚上,我帮爸收拾最后的东西。他的行李很简单,几件换洗的衣服,一个用了多年的剃须刀,还有那本被他翻得起了毛边的相册。
“阿劲,”他突然叫我。
“嗯?”
他从床头柜里,拿出那个用红布包着的东西,递给我。“这个,还是你留着吧。”
是那块摔碎的“上海牌”手表。
“爸,我找人去修修吧。”
他摇摇头:“不用了。修好了,也回不到过去了。你留着,做个念想。看到它,就想想爸跟你说的话,做人,要守时。”
我接过那块沉甸甸的手表,感觉像接过了他一生的嘱托。
“还有,”他指了指客厅墙上的那只石英钟,“那个钟,要是再不准了,就换个新的吧。别老是去拨它,人啊,不能总跟时间较劲。”
我的眼泪,终于没能忍住。
第二天,我们送爸去了养老院。他的房间在二楼,朝南,推开窗就能看到楼下的桂花树。护工是个很和善的中年女人,姓刘。刘姐帮我们把东西都安置好。
到了该走的时候,气氛变得凝重起来。
“爸,那我们……先回去了。您有什么事,就给刘姐说,或者给我们打电话。”林慧的眼圈红红的。
“外公,我一放学就来看你!”小雅拉着爸的手,舍不得放开。
爸笑着,挨个拍了拍我们的肩膀。“都回去吧,忙你们的。我这里好得很。”
他把我们送到门口,一直挥着手,直到我们拐过走廊的转角。
回去的车上,没有人说话。小雅一直在偷偷抹眼泪。林慧看着窗外,一言不发。我开着车,感觉心里空落落的,像是被掏走了一块。
家里,似乎一下子安静了许多。少了爸在屋里走动的声音,少了那偶尔的、执拗的拨弄钟表的声音。
墙上那只钟,滴答,滴答,走得异常精准。可我却觉得,这个家的时间,好像被抽走了灵魂。
我们努力让生活回到正轨。我上班,林慧上班,小雅上学。但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,做着一些改变。
小雅不再沉迷于游戏了。她每天放学回家的第一件事,就是给爸打视频电话,叽叽喳喳地跟他讲学校里发生的趣事。有时候爸会突然卡壳,忘了她是谁,她也不恼,就一遍遍地自我介绍:“外公你好,我是你的宝贝外孙女李雅呀!”直到爸笑起来,说“哦,是我的雅雅啊”。
林慧每隔一天就会煲好汤,让我下班后送去养老院。她总说,外面的饭菜,没有家里的味道。
而我,成了去养老院最勤的人。我几乎每天下班都去。有时候只是去坐坐,陪爸看会儿电视,听他说一些颠三倒四的往事。他常常把我错认成他年轻时的工友,跟我聊当年厂里的事,聊我那个素未谋面的“王叔叔”又在车间里闹了什么笑话。
我不再纠正他。他把我当成谁,我就是谁。我陪他一起,走进他那条时间的河流。
有一次,我去看他,他正在跟几个老头下象棋。他下得很专注,眉头紧锁,像是在指挥一场重要的战役。我没打扰他,就站在旁边看。他走了一步“当头炮”,然后得意地对对面的老头说:“老张,这下你没辙了吧!我儿子教我的,他说这叫‘先发制人’!”
我愣住了。那是我上初中时,他教我下象棋,我嫌他棋路太老套,教给他的新招。
他没忘了我。他只是,把不同时间里的我,都装在了心里。
那天,我从养老院出来,天已经黑了。我坐在车里,拿出那块碎了的“上海牌”手表。月光下,我仿佛能看到那些静止的指针,背后所承载的,一个男人对家庭、对爱人、对子女的,全部的责任和爱。
我突然领悟了一件事。
我一直以为,是我在照顾他,是我在为他付出。但其实,是他,用他自己的方式,用他那慢慢变得混沌的世界,教会了我,什么是真正的爱和时间。
不是去校准,不是去掌控,而是去陪伴,去接纳。
接纳时间会流逝,接纳我们会老去,接纳生命里,总有我们无力回天的缺憾。
【第五章】
爸在养老院的生活,比我们想象的要好。他有规律的作息,有说得来的老伙伴,甚至还参加了养老院的书法班,每天练大字。刘姐说,爸的精神状态好了很多,虽然记忆力还是时好时坏,但情绪稳定了不少,也很少再提“迟到了”之类的话。
我们家的生活,也找到了一个新的平衡点。养老院成了我们家延伸出去的一部分,成了我们周末家庭聚会的首选地点。我们会带上小雅做的蛋糕,林慧煲的汤,在养老院的花园里,陪着爸,度过一个下午。
小雅的变化是最大的。她像是长大了好几岁,不再是那个叛逆、沉迷网络的少女。她开始关心时事,会和我就新闻里的事争论几句;她也开始学着做菜,周末的时候会像模像样地端出几个菜,虽然味道不怎么样,但我和林慧都吃得特别香。
她的班主任又给我打了一次电话,但这次,是表扬。他说小雅不仅成绩追上来了,还主动承担了很多班级工作,像变了个人。
挂了电话,我看着正在厨房里帮林慧择菜的女儿的背影,心里暖暖的。家庭的这场风波,像一场高烧,虽然过程痛苦,但烧退之后,却让这个家的免疫系统,变得更强大了。
那天,我休年假,一个人去了趟钟表维修的老店。我想把爸的那块“上海牌”手表修好。不为别的,就为了却自己心里的一点执念。
老师傅头发花白,戴着一个放大镜,仔仔细细地检查着那块表。
“零件都老化了,不好修了。”他抬起头,看了我一眼,“这是你父亲的表吧?”
“您怎么知道?”
“我认识这块表。二十多年前,你父亲来我这里换过一次表蒙。他说,这是他爱人送他的结婚礼物,要好好爱惜。”老师傅笑了笑,露出泛黄的牙齿,“他还说,他要戴着这块表,守着他爱人一辈子。”
我心里一震。
“老师傅,您……您尽力修吧,多少钱都行。”
“我试试吧。”
一个星期后,我拿到了修好的表。老师傅不仅修好了机芯,还给它换了一个新的表蒙,擦得锃亮。我拧了拧发条,秒针又开始欢快地跑动起来。滴答,滴答。那声音,比家里墙上那只石英钟的,要清脆、温暖得多。
我拿着修好的表,去了养老院。
爸正在午睡。我坐在他床边,看着他安详的睡脸。他的脸上,皱纹好像更深了,头发也更白了。我突然发现,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近、这么仔细地看过他了。
我把那块“上海牌”手表,轻轻地放在了他的床头柜上,就在他那本相册的旁边。
我没有叫醒他,悄悄地离开了。
晚上,我接到了爸的电话。这是他第一次主动用那个老人机给我打电话。
“阿劲。”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高兴。
“爸,怎么了?”
“表……是你拿来修的?”
“嗯。您看到了?”
“看到了。”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,然后传来一声满足的叹息,“它又走了。真好。”
“爸,您喜欢就好。”
“阿劲,”他又叫我,“谢谢你。”
“爸,您跟我客气什么。”
“不是……我是说,谢谢你,让我住到这里来。”他说,“我在这里,挺好的。不用担心时间,不用怕给你们添麻烦。我就是……想你们。”
“我们也想您。爸,我们周末就去看您。”
“好,好。”
挂了电话,我站在阳台上,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,心里一片宁静。
我终于明白,爸当初坚持来养老院,不是放弃,而是一种更深沉的爱。他用一种近乎残酷的自我放逐,换来了我们三个人生活的正常运转。他是在用他最后清醒的意志,为这个家,做最后一次“校准”。只不过,他校准的,不再是钟表上的时间,而是我们每个人的生活轨道。
【第六章】
时间就像那块被修复好的老手表,滴答滴答,不疾不徐地向前走。转眼,秋去冬来。
爸的病情,没有奇迹般地好转,但也算稳定。他大部分时候都认得我们,只是偶尔会把小雅错叫成年轻时的林慧,或者把我当成他早已过世的弟弟。我们都习惯了,甚至觉得这像是一个有趣的时间旅行游戏。
小雅在高三的巨大压力下,反而变得愈发沉稳。她不再熬夜,每天十一点准时睡觉,早上六点起来晨读。她说,外公教会了她,规律的生活,才是最好的冲刺。
林慧报了一个插花班,每周去上课。她把插好的作品带回来,摆在客厅里,给这个家增添了许多生机。她说,以前总觉得没时间,现在才发现,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,只要愿意挤,总是有的。
而我,也变了。我不再对时间的精准度有那么强的执念。上班迟到两分钟,不再会让我焦虑半天。开会时,我开始更多地倾听,而不是急于表达。我甚至会在午后,给自己泡一杯茶,什么也不干,就看着窗外的云发呆。
我把那只“上海牌”手表戴在了自己手腕上。每天早上,我都会给它上发条。听着那清脆的机械声,我感觉自己和父亲之间,有了一种奇妙的连接。
那年春节,我们是在养老院和爸一起过的。我们把年夜饭打包带过去,和爸,还有养老院里其他一些没有回家过年的老人,一起吃了顿热热闹闹的团圆饭。
小雅给每个老人都准备了新年礼物,是一条她亲手织的红色围巾。老人们都很高兴,养老院里一片欢声笑语。
爸那天精神特别好,喝了点酒,脸红扑扑的。他拉着我的手,跟我说了很多很多话,从他小时候怎么偷邻居家的红薯,到他和我妈是怎么认识的。他说得颠三倒四,时间线完全是乱的,但我听得津津有味。
他说:“阿劲,你知道吗,你妈当年……是厂里最好看的姑娘。我为了追她,每天在她下班的路上等她,风雨无阻。”
他说:“我这辈子,最骄傲的事,不是当上车间主任,而是娶了你妈,有了你。”
他说:“你要对小慧好,对小雅好。一个家,和和睦睦的,比什么都重要。”
……
那天晚上,从养老院回家的路上,车里放着应景的新年歌曲。小雅和林慧在后座都睡着了。我看着前方被车灯照亮的路,心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和温暖。
我突然明白了“家”的意义。
家,不是一个房子,不是一群有血缘关系的人。家,是一个时间的共同体。我们共享着过去的回忆,经历着当下的喜怒,也一起走向未知的未来。每个人的时间流速或许不同,但我们彼此交织,彼此影响,最终汇成一条共同的河流。
而爱,就是这条河流里,最温暖的底色。它让我们愿意为了彼此,去调整自己的速度,去适应对方的节奏。
高考成绩出来那天,小雅考得很好,超了重点线五十分。她被自己心仪的大学录取了。
我们第一时间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爸。爸听了,高兴得合不拢嘴,在电话里一个劲地说:“我的孙女,有出息!有出息!”
他甚至提出,要请我们全家吃饭,就在养老院的食堂。
那天,我们一家四口,加上刘姐,在食堂里摆了一桌。爸像个主人一样,招呼着我们吃菜。他举起水杯,对小雅说:“雅雅,外公祝你,前程似锦!”
然后,他又举起杯,对着我和林慧:“阿劲,小慧,我敬你们。这些年,辛苦你们了。”
最后,他把杯子转向刘姐:“刘姐,也谢谢你,把我照顾得这么好。”
那一刻,他不像一个病人,而是一个睿智、通透的长者,一个我们家的顶梁柱。
我看着他,眼眶又湿了。
【第七章】
小雅要去大学报到的前一天,我们全家一起,陪爸在养老院的花园里散步。
初秋的阳光很温柔,桂花的香气弥漫在空气里。爸的脚步比以前慢了许多,需要小雅搀扶着。
“雅雅,去了大学,要好好学习。”爸叮嘱道,“也要照顾好自己,别让我们担心。”
“知道了,外公。”小雅的头靠在爸的肩膀上,“我会经常回来看您的。”
“好,好。”
我们走到花园的长椅上坐下。爸从口袋里,摸出了那本他一直带在身边的相册,一页一页地翻着。
他指着一张发黄的照片,照片上,是一个穿着工装的年轻人,抱着一个襁褓里的婴儿。
“你看,这是你爸爸刚出生的时候。”爸对小雅说,“那时候,他才这么点大。”
他又翻了一页,是我骑在他脖子上,在公园里大笑的照片。
“这是你爸爸五岁的时候,调皮得很。”
他又翻到一张全家福,是我和林慧结婚那天拍的。
“这是你爸爸成家的时候。那天,我跟你外婆,都高兴得哭了。”
他一页一页地翻着,像是在回溯一条漫长的时间之河。他的记忆,在这些凝固的瞬间里,变得清晰而有序。
小雅静静地听着,我和林慧也坐在一旁,微笑地看着他们。阳光洒在我们身上,温暖而安详。
最后,爸翻到了相册的最后一页,那里夹着一张新的照片。是我们今年春节,在养老院拍的合影。照片上,我们每个人都笑得很开心。
爸用他那布满皱纹的手,轻轻地抚摸着照片上每个人的脸。
“真好。”他喃喃地说,“我们一家人,都在。”
小雅要去车站那天,爸坚持要送她。我们拗不过他,只好带着他一起去了火车站。
站台上,人来人往,到处都是离别和重逢。
小雅抱着林慧,哭了。又抱着我,嘱咐我要照顾好自己和妈妈。
最后,她走到爸面前,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。
“外公,我走了。您一定要好好的。”
“去吧,去吧。”爸拍着她的背,“记得,常跟家里视频。”
火车缓缓开动,小雅在车窗里,用力地向我们挥手。我们也挥着手,直到火车消失在视野的尽头。
回程的路上,爸一直很沉默。我以为他是因为小雅的离开而伤感。
可他却突然开口说:“阿劲,把车开到城南那座桥上,停一下。”
我有些不解,但还是照做了。那是一座很老旧的桥,桥下是早已干涸的河道。
我们下了车,爸扶着桥栏,望向远方。
“你妈……当年就是从这座桥上,第一次坐着拖拉机,嫁到我们村里的。”他轻声说,“那天,她穿着红色的棉袄,辫子上扎着蝴蝶结,好看极了。”
我站在他身边,顺着他的目光望去。我仿佛也看到了那个年轻的、充满朝气的姑娘,坐着拖拉机,一路颠簸,奔向她未知的、崭新的人生。
“时间过得真快啊。”爸感叹道,“一晃,你都这么大了,雅雅也去上大学了。”
他转过头,看着我,眼神清澈而温和。
“阿劲,爸……可能也快要走了。”
我的心猛地一抽。
“爸,您别胡说。”
他笑了笑,笑容里没有恐惧,只有坦然。“人老了,就像这只表,”他抬起手腕,给我看那块“上海牌”手表,“发条总有走完的时候。这是规律,谁也躲不过。”
他拉起我的手,把我的手掌,放在他那块手表上。
“爸不求别的。就希望,我们家这只时间的钟,能一直这么和和美美地走下去。你,小慧,还有雅雅,你们的时间,都好好的。”
我握着他的手,那块手表,在他的手腕上,也在我的手心里,滴答,滴答。
我用力地点点头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那天之后,爸的身体,确实一天不如一天了。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。有时候我们去看他,他只是安静地睡着,或者看着窗外发呆,谁也不认识。
冬天的时候,他走了。
走的时候很安详,是在一个午后,他睡着了,就再也没有醒过来。刘姐说,他脸上还带着笑。
我们整理他的遗物时,发现他把那本相册,和那块“上海牌”手表,整整齐齐地放在枕头边。
相册翻开的那一页,是我们一家五口,在养老院拍的那张全家福。
手表的指针,停在了下午两点十五分。
那正是那天午后,阳光最好的时间。
……
爸走后的第一个清明节,我们一家三口,去给他和妈扫墓。
墓碑前,摆着林慧插好的百合,小雅买来的桃酥。
我把那块“上海牌”手表,放在了墓碑前。
我们静静地站着,没有说话。山风吹过,松涛阵阵,像是时间的低语。
回家的路上,车里依旧很安静。
林慧突然开口:“家里的钟,好像有点不准了,慢了五分钟。”
我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,她也正看着我,眼神温柔。
小雅在前座回过头,笑着说:“慢五分钟,挺好的呀。感觉时间都变长了呢。”
我笑了。我握着方向盘,看着前方的路。
是啊,挺好的。
我没有再去校准那只钟。就让它那么走着吧。
因为我知道,我们家的时间,从此,多了一种尺度。它不快,不慢,不追赶,不后退。它只是充满了爱和回忆,在我们每个人的心里,滴答,滴答,一直走下去。
永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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