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十四岁初中毕业。前脚刚出校门，后脚就跨进了一家面馆。

她年龄小，个子却有一米七，手大，脚大，说话粗声大气。五十斤的面袋子，二话不说扛起来就走。没有人问她多大了，也没有怜惜她是个女孩子，男人干的活儿，少不了她；女孩儿干的活儿，自然是份内之事。刚扛起面袋子，那边叫端饭。她应一声，把面袋子立在厨下，掸掸肩膀和身上的面粉末，拿抹布擦一下手，端着饭就出去了。

发工资的时候，老板才知道她十四岁，变卦了，坚持要按学徒身份给她开工资。她有点不情愿，但没有反驳。即使这样，第一年，她还给家里寄回去了三千块钱。家里孩子多，唯一的弟弟还不满十岁。她懂得母亲的艰难。

其实我早就认识她。她没上学之前，我们就在一起玩耍。她的脑袋大大的，与瘦俏的身形颇不相称。但是她很漂亮，大大的眼睛，高高的鼻子，短短的头发。那个年代流行一首歌：

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

长得好看又善良

一双美丽的大眼睛

辫子粗又长

在回城之前的那个晚上

你和我来到小河旁

从没流过的泪水 随着小河淌

谢谢你给我的爱

今生今世我不忘怀

谢谢你给我的温柔

伴我度过那个年代

多少次我回回头看看走过的路

衷心祝福你善良的姑娘

多少次我回回头看看走过的路

你站在小村旁

没有这首歌之前，我们都叫她“大头”。她也答应，咧开嘴傻傻地笑，眼睛都笑弯了，露出整整齐齐的两排牙齿。上了学，各自分开，一年也常见。她长高了，越长越苗条，束起了头发，脑袋却还是早先那么大，身材显得那样匀称。看见我，还是那样子，一笑，露出两排整整齐齐的牙齿。她和歌中的那个姑娘相比，只少了一条美丽的麻花——它正在时间的见证下放开脚步成长呢。我忽然意识到，那首歌其实就是写给她的，因为她的名字就叫小芳。

小芳在面馆打工时，我们见过一次。我和母亲进城，办完事已是下午，刚好路过那家面馆。母亲指给我看，说小芳就在这儿打工。我们进去，要了两碗面。一会儿小芳出来了，她很意外，笑容都写在脸上。她跑过来说了几句话，又进去端饭。那顿饭，我们进门就付了钱，她又去要了回了回来，还给母亲。

这一别，好多年都没有再见过她。不久，她就走了，跟着店里一个年届三十小伙子去了山里。

小芳的日子也并不如意。几年后，她又回到了城里，嫁人了。再见时，她和爱人在一起。他不如她高，微胖。小芳还是从前那样子，一见面，还没说话，先笑起来了。她把我介绍给他。他微微点头，然后钻进他的黑色别克车里。我和小芳寒喧几句，她匆匆走了。

这段婚姻持续了大概有四五年。也不知什么原因，她净身出户，在城市开了一家服装店。有一次打电话，我逗她，说没想到她都是老板了。她说，唉，你就别挖苦我了，听起来在挣钱，一年到头见不上钱。算账是赚钱了，可钱全变成了货。每个季度，加盟的厂家都强制要求压货。不压货吧，加盟费十几万拿不回来，不甘心。继续坚持下去吧，又不知道哪天才能出头。

我知道，很多行业都是这个运营模式，一大堆人在帮几个人赚钱。顶层的那几个人，只要把自己的招牌忽悠得亮豁一点，便有人挤破头要去沾他这招牌的光。做生意的路，跟求知的路一样，越走路越窄，能通过的人越少。这便是知识的力量么？没有知识的人似乎只能接受给“知识分子”打工的命运？

我不得而知。我知道的是，小芳的生活日见窘迫。她咬牙关了服装店。这个时候，她已经负债累累。我和她，从一个村走出来，在各自命运的征途上一步一步往前挪移。开始，我们离得很近，渐渐地，越走越远。走出这么多年，回首时，看见我们彼此重叠的位置，竟只有那个起点。

她有一次她打电话来，先是沉默。不用说，我知道她需要救急。人到了这个时候，翻看通讯录，能下手拨出去的电话已经不多了。有限的几次电话里，再也没有听到她爽朗的笑声。再后来，就没有了消息。有一天，她家人忽然打电话，问我有没有联系过她，已经半年了，他们不知道她去了哪里。我茫然，世界是大，可一个陷入重重危机的人，能投靠的门路并不多。忽然想到她当年那灿烂的笑容，不知什么时候还会再见到。

我们各人有各人的生活，各自有各自的难处。我“眼看他起朱楼，眼看他宴宾客，眼看他楼塌了……”其实，我不想做看客，我也不图这热闹，我只想做我自己。但是，在别人眼里，我成了看客，我是希图这热闹……

再也听不到《小芳》和《傻妹妹》之类的歌曲了。李春波和刘尊都老了，我们也一样。属于小芳和《小芳》的年代，永远过去了。